1.
本来以为我会想念深圳的,但是一落地香港就得了急性肠胃炎,闻到臭豆

腐和路边油炸物的味道我就想吐。我发现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事变得陌生

了。深圳被南方的湿气腐蚀得厉害,楼房和天都是蒙着灰,道路建设总让

我想起中国共产党的宣传海报:青山绿水,总是情。配上彩色水墨的树。

一切都习以为常的亲切,那种抑郁的状态。


2.
已经回国一周了,身体的过敏和不适应让我莫名的憔悴和抑郁。这里的水

管发黄,破旧。铁器生锈。楼房,墙壁生满污渍。天空中,呼吸里都充斥

着粉尘和乌烟瘴气。并不是我不喜欢。只是我在这里感到异常的沉重和堵

塞。雾霾的城市花园很久都见不到放晴的天空,流向城市中心干涸的河道,

什么时候长满了牙齿般的荷叶。它们拥挤地向上漫上陆地,接近平齐,形

成另一座拱桥。填满早已干涸的水道,在那里我感受到一种来自过去的呼

唤,丰茂的时间。

3.
现实是这里的潮湿,雾霾,沙尘都在耗尽我的精力。我的大脑沉重,眼睛

睁不开,鼻子堵并不停地打喷嚏。打喷嚏让我没法集中注意力,让我筋疲

力竭,肉身痛苦,精神惨白无光。离开本土文化是一种除根的过程,很多

人的根被拔去也没有在异乡长出新的根,就像漂流的水草或者根茎模糊的

样子。越来越感觉存在的虚无和根源的不确定性,我有越来越多的对于根

茎的想象与依恋。

4.
生日,满月。

我们翻越三座大山,从森林、冰川水和积雪开向沙土、荒漠和巨石。眼前

的景象飞快掠过,无法捕捉的瞬息只能存放在眼底。看到了平原中的巨型

异石,孤立在远处的余晖中像圣经故事里的地狱之门。还有在一片漆黑中

突然出现的斗牛场,在沙尘和黄烟中隐隐若现的赌徒。自杀未遂的印第安

女子,躺在路中央等着我们开车压过她的红色土地。

半夜到达了沙漠中的土房子,房子是房东自己用泥土建的,地板铺的是筛

过的细沙,他的三只狗来迎接我们。不久后就是日出,金色的光芒从山下

升起,所有影子都斜了,所有物和人都变成了金色,我在这种金色光芒之

中感到一种昏眩,是太阳的能量在扭转我体内的时间,都唤醒了,然后那

种疲惫和睡意也被压下去了。

昨天在 Antelope Canyon 中的峡谷里划船,在晒太阳的印第安人扔了两瓶

啤酒到水里,拯救了我们的干渴。我们的小船行驶在赤色峡谷的裂缝中,

绿色的湖水不停打磨岩石,贝壳和水藻隐喻海洋的远古过去,我们像水鸟

一样潜入绿色的湖,苦涩的味道,暴烈的阳光温暖了水道的表面,但潜下

去还是阴冷的水。

整个峡谷就算有来往的快艇和游客,还是出奇的安静,除了划船的水声,

耳边的风声,别无其他。水的波纹和涟漪和每一个水的转折和起伏都全然

清晰,我在这前所未有的无声空间里听着自己鼓膜的颤动,感觉自己也变

成了水的一部分。我变成了一颗小水珠或者一颗无声的火苗。在绝无仅有

的安静中,水带着我飘在几何巨石的裂缝中,像是指甲盖和肉之间的那条

裂缝。越来越深的峡谷,越来越幽静的下午。我被水流带着飘在地球的这

道裂纹中,在这些一望无际,没有尽头的巨石中,我想象着它们的尽头。

或许那块孤立在平原夜色中的异石也是它们的一部分,而这些异石最终也

会被消化成沙土,尘埃。

公路旅行已经过半,我们现在正从西部世界的红色沙漠开向 Twin Peaks 森

林,从 34 度骤降到 3 度。

5.
惊蛰
季节性伤痛

我有一段时间总是偷偷进入你房间,看你的生活。你女朋友很体贴,在床

头挂满了各种颜色的小卡片,卡片上的主要内容我忘了,但备注是她写的,

让你记得按时吃早饭,记得刷牙什么的。那是一艘飘在海上的巨船,宛如

一个国家,我的房间里有一个不规则窗口,外面是永恒的海。那段时间我

的眼睑里得了很严重的病,用手挤出很多脓和血。我总是一个人,但你总

是有很多朋友。那天你们在我的必经之路上过生日。我不想见到你,但我

又必须穿过那扇门去吃饭。我没有化妆,穿着带帽的 hoodie 迅速走过,你

和你的朋友还是注意到了我,我看到你在他们面前很活泼,很潇洒快乐。

后来我和你和 LZK 坐在一个圆桌上,你告诉我,没有人能够给你,像我给

你的感情 assurance。

我看到你的未来,你在意大利弗罗伦萨,雨夜的大巴上,顺着太阳刚下山

的夜色奔驰在陌生的小城,很多异乡的风景闪烁在浪漫的灵魂中,你旁边

坐了一个女人,穿着透明薄纱,黑色胸罩,黑色头发,唱着歌,你们面对

面坐着,互相对视。我看着那个女人,从她的眼睛里走进了旧天堂书店,

她应该是一名写诗的歌手,声音很好听。醒来后,我发现我跟你错过太多,

太多事我们没有留下,只留我一具空洞的躯壳进行着永无止境的悼念,徘

徊在空洞,深不见底的黑色。

过去,是一道黑色的裂缝。她的出现是你种下的恶果,恶果开出的花美丽

但极速衰败。还是难以相信有一天你会不爱了,还是难以相信你会是真的

爱我。

过去的伤是一道闪耀的光,电闪雷鸣。如果你是一个可以浮于表面的人,

那我就是一个只能下陷的人。如果我只能不停下陷,那我就会落入一个洞

中,或者制造出一个洞。这个洞的大小大概是一个打孔机在我脑子上打一

个洞的大小,或者是叶子被打火机烧了一个缺口的大小。我隐居在此,远

处天光传来遥远的闪电雷鸣。它在抚摸我,离我远去。

6.
在傍晚,

像太阳遗落在山里的两个小人,

像天空裂痕里,阴影里赶路的陌生人。

追赶遗落在山后面的太阳,

那是金色的,

我在追赶太阳消失后遗落的足迹,被山脉切断。

在细雨平原上赶路的人,黑色的山脉。

7.
那天晚上我从暗房出来,接近一点。

夜晚的湿气,那种好像下过雨的空气,让我突然意识到夏天真的来了。

在春天的时候每天早上出门前都会观察窗外的树叶生长状况,每天看都不

太一样。

树从光秃的树枝到稀少的小丫,到叶子慢慢的成长变大,直到遮住窗前的

景色,万物小满。

我看着它们 想这是他们最圆满的样子吗?

叶子们在风中默默的摇晃,

春天的雨水吹大了叶子就像玻璃从一个点被吹成球。

发酵,酝酿,野蛮生长,

叶子们散发着新鲜透明的绿,它们是刚刚长大还没有变老的样子,没有经

历日晒风吹,娇嫩的皮肤。

我想夏天穿着短裤在街上游荡。夏天让我想起了一个遥远的梦。


我梦见我的胯,我的锁骨,还有脸颊突然像豆荚一样打开了一个洞。洞里

面长着植物,一开始是白色蒜瓣从胯部左侧的半圆形洞口里不断蹦跳出来,

后来是脸颊右侧突然打开了一个比肚脐眼大的口子,里面有粉色樱花不停

被挤出来,往洞口深处探去隐约还能看到树枝。那些植物从我身体里掉落

出来同时我听见体内蹦落的声音。那些白色茎状物好像是被挤出来或者像

快递员卸货那样被扔出来,随后洞口就关上了就像叶子呼吸的闭关口一样

合上了。后来你家后院泥石流,有一颗大树从山坡上滚落打中了我,我就

醒了。

8.
当我面对那些已经过期七八年的化妆品,已经用光了的空化妆品罐子,我

就是没有办法丢掉它们。它们陪伴我从一个家搬到另一个家。尽管它们早

就毫无用处,我还是没有办法就这样丢掉它们。这些东西已经跟随了我快

十年,每年搬家,我都要从柜子里掏出它们,呆呆地凝视着,我总是不忍

心丢掉它们。这些物品脱离了自己本身的意义变成了海螺。海螺里寄居的

是我的每一次凝视,这样的微型空间拿在手中,好像是一种战利品,我蛮

横固执的领地意识凌驾于它们身上。海螺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它

们移动路线留下的水痕,不可避免地让我滞留。所以我的创造力总是滞留

在我身后的。滞留会有一种被困住的感觉,但是当你离开它后,它又成为

你的土壤。

我在英国的这一年,我失去了我的海螺和与它有关的一切:爱人,敌人,

亲切的人。其实这可能是我有意为之,我现在更想要的是平庸和冷静。只

是我怎样都没法喜欢这里。这里冬季的寒冷洗不掉,脱不掉,从早春溜进

夏天,溜进时间。这里物资丰富,滋养我肥腻的物欲。天气、阴阳五行、

皮肤、骨骼、经络都无法适应。只剩下叫嚣的情绪和意志还在享受我的疲倦。

可能我非常非常短暂地拥有过(家的感觉)。那时在波士顿开车去宜家购

买家具,布置整理这个有阳台客厅的 2b1b,抽麻以后洗完澡坐在波士顿

只维持两周的夏天,看查尔斯河畔上的落日余晖,粉色的云彩一点一点在

淡蓝色的天空中被更深的蓝取代。有时我们会骑单车过河去做瑜伽,有时

会去外面吃饭,有时夏天的波士顿会吹来潮湿、温热的海风。热带气候、

茂盛植物、河畔城市都短暂的让我回到那个四季常青的热带城市。那些街

上走路的上班族,跑步的人。那些穿着打扮、文化意识形态,突然不再是

otherness 了。那段波士顿的夏天像宜家展示橱窗,像电影剧情一样让我想

象了家庭和稳定。但我还是迫切的想要离开,去那个完全陌生的国家,过

完全属于我的生活。

9.
那个被人忘却的房子正是我要回的家。

我跟我妈去买衣服,很多非常漂亮的衣服,我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梦就会

给我怎样的衣服,所以那些衣服感觉像是随着我的思维运动在变化着找到

最稳定的样子。然后我们从莲花山超了近道走去黄埔雅苑,到了黄埔雅苑

我跟我妈才意识到我们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导航也搜不到业诚阁,在一堆

一堆生长变化的建筑里,我并不知道我到底在哪里,像是未来的城市也像

是所有曾经出现在我记忆里的房子。这里像是我记忆的中心,我世界的曼

哈顿。但是我非常焦急地寻找,楼房快速变化形状。怎么也找不到,少了

一栋。不管我瞬移到哪个方向,努力注视着那些建筑,寻找似曾相识的痕迹,

但记忆并没有给我答案。我爸出现了,我们家唯一最靠谱的人。他说那个

地方已经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了,可以带我去找它,但那个房子已经被人

忘记。

10.
我记得我丢失了自己的语言,在桂林的溶洞中,里面有紫色蓝色绿色红色

的灯光,灯光安装在地 上照在钟乳石上,有一些小木桥夹在不规则的 / 凹

凸不平的地形中间,我看着这些七彩钟乳石, 钟乳石们在滴水,一直被滴

的地方长出新的钟乳石,在钟乳石滑腻的身体上住着透明的虫子, 虫子延

长,收缩,滴下来又缩回去。溶洞里有回声,那种回声像是舌床与上颚之

间的距离变成了教堂和山谷,很多人都走在桥上往洞的深处走去,也不知

道这个洞的终点是哪里,听说走到里面会有地下河还会缺氧的。一个人在

洞里转来转去,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就跟我妈走散了,我只是听到我妈在喊

我,穿越深邃的洞穴,我也在大喊,但声音却无法传达。假如有一天,我

的声音丢失了,我们要如何重逢 ?